山东方圆有色金属集团(以下简称“方圆有色”)位于东营，电解铜产量居全国第四，年营业收入号称800亿元，是国内最大民营铜企。知情人士援引安永一份报告称公司“虚报数字”，公司因之站上舆论风口。此前，公司已现流动性危机，并遭遇多家银行抽贷。

对于东营来说，方圆有色旗下的两家核心子公司是营收第10大、11大企业，公司更是东营重点打造的四大产业集群中有色金属产业集群的“带头大哥”，也是东营当地税收、GDP的重要贡献者。而今，驻扎在方圆有色的债务委员会早已成立，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专人带队负责解决方圆有色融资、评估等问题，山东省级层面也有介入。

山东省内有色金属、纺织、化工、钢铁等传统重工业较多。2018年开始山东推动新旧动能转换，除了培育显而易见的互联网、AI等新动能，如何对待、处理“旧动能”也是重大问题。铜冶炼行业本身就是赚个“辛苦钱”“加工费”，是传统重工业典型代表，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波尚未结束的情况下，如何处理传统重工业的危机事件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近日，记者前往东营，实地探访方圆有色厂区，还原方圆有色所遇危机以及山东省、东营市应对的台前幕后。

一、拥有东营第10、11大企业

红色砖墙，红色大门，“东营方圆”四个红色的大字竖立大门之上，再加上大门两边对称的多层建筑以及门前的河流，显得很是气派，这便是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浏阳河路99号——方圆有色办公地。

6月22日下午2时许，方圆有色保安人员在大门口东侧树下阴凉处休息，三辆大货车停在大门口。“此前这边大车很多，我从这边走，看到很多车往里进，现在一天来不了几个车。是不是只有企业领导在这里上班?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名当地市民说。

23日，记者再次来到浏阳河路99号并亮明身份，希望就公司最近债务情况、经营情况采访公司领导。保安人员随后叫来了一名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该男子也知悉近期公司报道较多。

问明意图，该男子去厂区内打电话汇报，约两分钟后，走出厂区并表示，“领导出去了，不是很方便。这段时间都很忙，反正各方面……都很正常了现在，都挺好。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情况给你打电话。”

方圆有色在东营当地赫赫有名，董事长为崔志祥，核心子公司有两家，分别为东营方圆有色金属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营方圆”)和鲁方金属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鲁方金属”)。天眼查股权穿透显示，东营方圆控股股东为东营开发区方圆有色金属工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方圆工贸”)，持有公司71.39%股份。崔志祥持有方圆工贸74.3%股份。鲁方金属2006年成立，位于东营区养殖区骨干路22号，崔志祥持有鲁方金属82%的股份，主要经营范围为金、银、铜、镍金属材料的生产、销售等。

2018年，鲁方金属和东营方圆的营收分别为306.08亿元、305.11亿元。在2019年中国民企500强榜单中分列278位、279位。在2019年山东省百强企业榜单中，东营上榜16家，鲁方金属和东营方圆在东营分列第10、11位。也就是说，仅从营收规模来说，两公司为东营第10大和第11大企业。

方圆有色有70万吨电铜产能及50~60万吨的正常产量，占全国6%、全球3%的市场份额。公司精铜产量列全国第四位，黄金、白银产量均居全国前十位。公司年销售收入800多亿元，连续10年入围中国企业500强。

另外，崔志祥旗下还有物流、建筑、物业、餐饮等公司。崔志祥早已进入胡润百富榜，2017年~2019年，崔志祥财富分别为85亿元、100亿元、95亿元，排名分别为455名、354名、427名。在2011年，资产过百亿曾列东营首富。

公司经营目前正常。22日下午，记者来到了鲁方金属厂址，十几辆卡车排队向厂区送货，货车拉的多是蓝色集装箱，时有运载硫酸的火车从厂区驶出。一名司机告诉记者，“拉的是铜精矿，从广利港那边过来的。”这名司机也表示，鲁方金属的货源渠道很广，此前送货车辆更多。

广利港位于东营，就在厂区南侧不远处，驱车约为4公里。靠近港口，是方圆有色能够发展壮大至今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流动性危机爆发“很突然”

鲁方金属车水马龙背后，是方圆有色的资金流动性危机，这在东营本地并非秘密。

方圆有色最近连遭打击。知情人士爆料，审计机构安永出具了一份方圆有色的报告，与公开披露数字相比，东营方圆和鲁方金属的“债务明显更高，利润较低，产量较低”。消息人士称，此次审计涵盖了东营方圆、鲁方金属和其他四个方圆部门的2018年和2019年前三个季度的账目。

6月18日，方圆有色在官网发布声明，称公司财务造假的媒体报道内容并非事实。公司感谢媒体和社会各界的监督，但对于虚构事实、恶意中伤公司声誉的行为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那么，方圆有色目前有到底有多少负债?这些负债又是如何一步步积累形成的?

截至2019年6月30日，22家银行给东营方圆授信额度为161.86亿元，公司已使用114.69亿元，未使用额度为49.17亿元。公司从这22家授信的银行中均有贷款，前四名是中国银行、农业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已使用额度分别为22.24亿元、15.21亿元、14.62亿元、12.86亿元。

截至2019年6月30日，东营方圆流动负债和非流动负债分别为91.38亿元、2.8亿元，财务费用达到了2.81亿元。2019年上半年，东营方圆营业收入为122.89亿元，同比增长9.43%;归母净利润4.45亿元，同比下滑了0.19%。

鲁方金属仅在2014和2015年发行过6亿元、2亿元的超短融，并没有最近公开的财务数据，当时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 2014 年 6 月末，鲁方金属有息债务为35.15亿元，对外担保总额为 17亿元。

东营资本圈内人士向记者透露，将方圆有色带入危机的直接诱因是公司2019年发行的美元债务，而且事发很突然，东营当地也不好处理。

2019年，方圆有色在国际上融资业务较多。公司官网显示，2019年上半年，公司完成荷兰银行牵头外债银团贷款4.3亿美元;新增俄罗斯外贸银行双边贷款1亿欧元;续作星展银行5000万美元贷款和阿布扎比银行1亿美元伦敦铜贴现掉期融资业务。

方圆有色在2019年下半年迎来债务集中兑付期。

2016年10月31日，东营方圆发行了15亿元的债券“16方圆01”，到期日为2019年10月31日。另外，还有两笔境外负债到期，分别为法国外贸银行、荷兰合作银行，借款余额分别为3333.33万元、2515.71万元，借款到期日为2019年11月10日和2019年12月22日。

看得出来，方圆有色流动性危机虽然“事发突然”但事出有因。

三、银行抽贷，担保企业中2家破产

早在2019年12月，就有媒体报道称方圆有色向政府申请破产。当年12月12日，公司声明称破产信息不实。但公司也在声明中确认出现一定程度流动性资金紧张，正与相关债权机构接触，积极协商解决当前债务问题。

东营一名资本圈人士向记者透露，自己在去年已经听说方圆有色资金链紧张以及破产传闻。

除了眼前的美元债兑付危机，方圆有色还经历着银根收紧情况下的银行抽贷问题。

记者梳理发现，四家银行去年年底集中采取了措施，其中恒丰银行东营分行、广发银行东营分行、浦发银行东营分行不但步调协同，地理位置也接近。府前大街是东营市重要的城区内主干道，东营市政府、东营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均坐落在路北，同样，上述三家银行也分处路南路北，他们东侧不远处即是方圆有色的办公地。

2019年12月12日一日之内，法院裁定了两笔涉及方圆有色的财产保全，均由浦发银行东营分行向法院申请，金额也最高。第一笔被申请人为鲁方金属、海科化工、东营方圆，金额为1.74亿元;第二笔被申请人为东营方圆、鲁方金属，金额为2.14亿元。8天后的12月20日，齐商银行东营西城支行也申请了财产保全，被申请人为东营方圆、鲁方金属，金额为5301.17万元。再过5天后，即12月25日，恒丰银行东营分行申请财产保全，法院裁定查封被申请人东营方圆、鲁方金属、崔志祥名下银行6000万元存款或者等同价值财产。

广发银行东营分行也采取了应对措施。不过根据今年6月2日东营中院公布的民事裁定书，因为广发银行东营分行未缴纳案件受理费而撤诉。

去年12月17日，方圆有色官网发表了一篇文章，解释了危机产生原因。公司认为，近十几年产能持续扩张，电铜产能从2006年的20万吨迅猛扩张到2016年的70万吨，还有大强度技术投入。“大大超出自有资金的积累，用的多是借贷资本。”至此，新增产能的利润回报红利尚未得到充分释放，实际营收利润不能对资金链进行正常回馈补充。同时，随着近年来经营环境变化，银根收紧、抽贷等频发，这部分外借资本被强制退场，从而直接导致了公司资金链的紧绷及脆弱。

记者注意到，山东尤其是东营地区企业间担保问题近年来频发，东营地区的银行因此也很受伤，而方圆有色也在担保圈内。

截至2019年6月30日，东营方圆共为7家企业担保，合计担保金额为7.77亿元，比上期末有所下滑。其中为大海集团和金茂铝业担保金额分别为8665万元和1.3亿元，这两家公司已经在2018年申请破产重组。另外，这还没加上鲁方金属的担保链条。

不过，东营方圆称，目前当地政府正在积极采取措施处理破产重整事宜，由政府主导熔断担保链条，部分银行已经完成债转股。上述企业破产目前对企业未造成重大不利影响，暂无代偿风险。

另外，东营方圆还为胜利油田胜利动力机械集团有限公司作保，金额3000万元。这笔担保情况不妙，2020年1月17日，东营中院的执行裁定书显示，光大银行东营分行申请财产保全，法院裁定冻结胜利油田胜利动力机械集团、东营方圆、胜利油田孚瑞特石油装备4200万元。

有媒体援引联合信用调研显示，东营核心互保圈共9家企业，其中就有方圆有色。其他八家为山东万达集团、胜通集团、东辰集团、大海集团、海科化工、富海集团、金茂集团及垦利石化。其中，大海集团、金茂集团、东辰集团、胜通集团均已申请破产重整。

四、崔志祥成“老赖”，政府发声支持企业

因为银行等金融机构的“追债”，崔志祥最近刚成为“老赖”。

6月29日，东营市中院对东营方圆、鲁方金属发出限制消费令，崔志祥不得乘坐G字头动车、不得购买不动产、不得旅游度假等。理由为东营中院4月13日立案执行中国长城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山东省分公司申请执行与东营方圆、鲁方金属合同纠纷一案，而东营方圆、鲁方金属未按执行通知书履行给付义务。

天眼查显示，崔志祥有10条被执行人信息，执行法院涉及上海金融法院、深圳市中院、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三家。天眼查数据显示，目前东营方圆已有3处动产抵押信息，分别登记于2019年4月3日、2018年12月17日、2015年4月7日。其中，登记于2019年4月3日的动产抵押信息的抵押物为方圆有色的总价值不低于36亿元的阳极板、阴极铜、铜精矿、金精矿等，抵押权人为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东营分行，被担保主债权数额为25亿元。

鲁方金属在近期也有5条动产抵押信息。2019年12月9日的动产抵押信息显示，公司抵押了包括包子机、熔炼电收尘器等在内的2128件物品，抵押权人为东营市金凯高新投资有限公司，被担保主债权数额为7亿元，债务人履行债务的期限为2019年12月5日至2020年12月31日。东营市金凯高新投资有限公司是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国有资产运营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

6月22日下午，记者拨通了方圆有色办公室的电话，并试图采访公司领导。这名工作人员称，“我们现在不方便，任何采访都得先联系(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发区现在带领的我们，有一个专属的领导负责，是张局长。张局长专门带领我们公司融资各方面、评估。”对于何时由张局长带领方圆有色，她并不清楚，并表示如果有采访需求联系开发区。

记者拨打了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张姓局长所在的经济发展局电话，接听人员称不知道方圆有色情况。6月29日，记者再次拨通张姓局长办公电话，记者说出身份后，接电话人员说了一声“谢谢”后挂断。

此前公司发文也称：“市区党委政府各部门、省高质量发展服务队等，也正在大力协调各方资源，协助纾困。”

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1月6日，东营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常淮诚一行到方圆有色调研，另外，他还到安永会计师事务所、泰和泰律师事务所、债委会监管组等单位办公地点走访。

记者注意到，常淮诚走访的三个单位办公地耐人寻味。三个单位中，安永出具的报告是此次爆料人士援引的文件。债委会也是重要单位，根据相关法律、文件，债委会是债权银行业金融机构共同解决债务企业债务危机的集体协商、集体决策、一致行动的工作平台。

常淮诚在调研时称，对方圆公司来说，当前的资金流动性困难，是一次很好的自我激发、强身健体的机会。开发区将一如既往支持帮助方圆公司攻坚克难，确保实现健康稳定发展。

五、山东该如何对待“旧动能”

有色金属产业是东营市重点打造的四大产业集群之一，方圆有色是当地有色金属产业的龙头，是“东营铜圈俱乐部”的核心。2016年以来，依托方圆有色，东营每年举办全国有色金属工业展，至今已举办四届。于东营来说，方圆有色是产业支柱之一，于山东来说，方圆有色也是“大块头”。在2019中国民营企业500强企业名单中共有22家有色民营企业，山东就有6家有色民企上榜，占到近三成，其中就有鲁方金属、东营方圆。

但有色金属行业是典型的传统重工业，产能过剩，财务杠杆还高。以铜冶炼行业、有色金属行业为代表的传统重工业也是东营、乃至山东“大象经济”的一个缩影。单单分析东营上榜的山东省内百强企业名单可以发现，16家中绝大多数主业是化工、地炼、有色、造纸、基建等传统重工业。

传统重工业有天然的缺点，与“靓鸟”形成鲜明对比，属于典型的“老鸟”“笨鸟”。卓创资讯铜产品分析师王依对记者也表示，根据数据测算，铜冶炼企业赚得是辛苦钱，目前企业单纯通过冶铜赚钱空间小、难度大。铜精矿的价格和铜现货波动方向相同，而且多数时间波动不大，所以铜冶炼企业赚的是中间差价，也就是加工费，生存很辛苦。

行业方面，铜冶炼行业产能过剩，行业分化严重，江西铜业、铜陵有色两家大型国企占据主导，利润相对丰厚，行业出清于其是利好。

东营甚至山东近些年正承受着重工业缺点的集中爆发带来的冲击。

2018年11月，位于东营的大海集团和金茂集团同一天向法院申请破产重整。约4个月后，2019年3月份，东营中院受理胜通集团和东辰集团的破产重整申请。这四家公司均曾是山东省民企百强，也均属于纺织、化工、钢帘线等传统重工业。

今年6月2日，处理过多个大型民企破产重整的东营中院发布信息，“东营中院立足全市新旧动能转换、化解金融风险、优化营商环境的形势需要和破产审判工作实际，积极争取东营市委、市政府支持，与市政府联合印发了《关于构建企业破产处置府院联动机制的实施意见》”。通过政府与法院联合发文，提高企业破产处置府院联动的实施效果。这也是山东全省首个破产审判常态化府院联动机制。

2008年，趁着全球金融危机，广东省开启了“腾笼换鸟”，经历过阵痛期后经济重回生机。十年之后的2018年，国务院正式批复《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这也是全国第一个以新旧动能转换为主题的区域发展战略综合试验区。

山东推出的新旧动能转换和广东的“腾笼换鸟”颇为相似，广东选择的是“破而后立”，借金融危机出清落后产能。而十年之后，山东的新旧动能转换是否依旧能够成功?又该如何走?在山东，对待传统“旧动能”有不同看法，有人称“老树发新枝”也有人主张直接“腾笼换鸟”，不管哪种路径，都需要时间和实践的验证。